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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8. 死生之巅 从来未负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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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些天, 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——屹立数千年之久的天音阁法场第一次被劫。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, 他杀天音阁精锐十一人,伤百人, 携重罪囚犯墨微雨离去。
  
      有人说楚晚宁疯了,有人说楚晚宁和墨微雨一样, 都是衣冠禽兽。还有一些人因为当时离得近,所以看清了细枝末节,便愤然道——楚晚宁与墨燃的关系不对劲,他们之间有猫腻, 很脏。
  
      但无论外头如何议论,楚晚宁和墨微雨都没再出现于江湖上, 无人知其下落。
  
      天下最清正的宗师,带走了天下最危险的恶鬼。
  
      而后, 销声匿迹。
  
      木窗半敞开, 细雪如酥, 帘栊外苔痕新碧,落四五点残花。
  
      天音阁风波已经过去了四天, 外头早已乱作了一锅粥,评判什么的都有,而只有这空山之中, 才有些许安静。
  
      忽然, 有人自这空寂的林木深处行来, 走进窗牖框出的彩墨画卷间, 他掌一把宽大油纸伞, 抱一捆柴,推扉而入。屋内很冷,他把木柴堆在火塘边,往炉膛内添了几块劈柴,将烧到有气无力的火舌拨亮。
  
      这地方年久失修,许久没住人用了,虽大致收拾过,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霉味。为此,他特意从外头折了一枝含露白梅,带回来搁在床头。
  
      楚晚宁坐下,看着窄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。
  
      第四天了,还是没有醒。
  
      自那日从踏仙君手下脱身后,他用前世所习得的法术加上今生未曾损耗的灵力,总算将墨燃这一口气吊住。但过了那么久,墨燃依旧昏昏沉沉,命悬一线,灵核也再不能被修复。
  
      “这屋子还是我师尊当初游历时所造的,太久没人住,总有些味道。”楚晚宁望着他的脸,神情专注,“知道你不喜欢熏香,但你不讨厌花。我带了一枝腊梅,应该可以开很久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躺着,睫毛垂落。
  
      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,是一生罕有的宁静。
  
      这几天,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,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,就守在他身边,与他说话。
  
      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,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,而他在旁边听。
  
      没想到,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。
  
      “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,禁咒也都布下,不会有人找到这里。”楚晚宁道,“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,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。”
  
      顿了顿,叹息道:“你啊,怎么还是不肯醒?”
  
      他说着,伸出手,摸了摸墨燃的头发。
  
      塘火摇曳。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,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,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。
  
      楚晚宁合落睫帘,轻轻叹了口气。
  
      “既然你还想睡,那就睡吧……我接着昨天跟你讲的故事,继续讲给你听。”
  
      “对不起,你说过你喜欢听睡前故事,可我什么都不会讲……所以,也只能说一说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情。”他低睫沉默一会儿,温声道,“嗯……昨天讲到哪里了?……让我想想。对了,讲到上辈子发现你中了蛊咒,就一直想替你解开。”
  
      楚晚宁说:“但八苦长恨扎根太深,我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。这辈子总算解了,却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。”
  
      他摸了摸墨燃冰凉的手背。
  
      总也是那么冷。
  
      他就这样握着墨燃的手,轻声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。
  
      从前他们俩因为阴谋,也因为性格,许多话从来都不摊到台面上来说,以至于阴错阳差,就此陌路殊途。
  
      楚晚宁很后悔。
  
      如果多一些坦诚会怎么样?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,自己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墨燃已经中了蛊毒。
  
      是不是都可以回头。
  
      “你重活一世,一直想要赎罪。”楚晚宁闭上眼,叹息,到最后,嗓音凝绝,几不能言,“可是你还记不记得,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长恨的?你想一想……墨燃,你想一想……”
  
      你从来没有欠过我。
  
      从一开始,便是我欠了你。
  
      求你了,醒来吧。
  
      你若能醒来,你若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,你就会知道……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,我闭关的那个雨夜。
  
      ——
  
      那是他与墨燃命运改换的节点。是他人生中曾经并不重视的一天。那一天,红莲水榭风雨飘摇,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过,雷鸣电闪,但他却听不见。
  
      楚晚宁灵核薄弱,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复的时候。
  
      为了能让随侍在身边的弟子心安,他在闭关前就对自己施了泯音咒,而后静静盘坐于凉亭中,神识入太虚。
  
      所以他瞧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。
  
      那一天,就在他面前,在雷暴风声中,在红莲水榭里,墨燃和师昧对立盯伺着,墨燃的脸色苍白,而师昧的神情阴鸷。
  
      一个楚晚宁从前并不知道的真相,在夜雨中缓缓展开。
  
      那次闭关,拜入师门不久的墨燃因为“摘花”事件觉得委屈,放言说侍奉不好师尊,不想前来陪护。
  
      可是少年人的气话哪里能当真?
  
      辗转两夜,墨燃还是记恩不记仇,将心中的苦闷压下,独自去了红莲水榭,想要替师昧的班。
  
      却没想到因为这场阴错阳差,他撞见了那就此改变了一生的阴谋——
  
      师昧在对楚晚宁施蛊。
  
      茫然,惊愕,恐惧,愤怒,失望。顷刻将五脏六腑内烧穿。
  
      他冲上前去,劈手夺下了师昧手中的利刃——低喝,如野兽呼嗥:“你做什么?!”
  
      师明净只用了须臾惊讶,而后一双温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细细眯了起来。
  
      他微笑:“我道是谁,现如今这红莲水榭结界重重,只能进我们三个徒弟,还有这死生之巅的掌门。少主也好,尊主也好,谁来了都麻烦,幸好是你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跑的急了,他喘息着,单薄的身子拦在楚晚宁跟前,夜风吹着衣摆和碎发。
  
      他紧紧盯着师昧的脸。
  
      “你要趁师尊闭关干什么?你……你……”彼时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,那个温声细语的明净师兄会有第二张凶神恶煞的魔鬼脸庞,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!”
  
      师昧笑出了声:“阿燃好可爱,我自然是你的明净师兄。不然我还能是谁呢?”
  
      他瞧着墨燃护着楚晚宁的样子。
  
      一个新入门的弟子,那么渺小,不自量力。
  
      像个蹩脚的玩笑。
  
      “你不是说,你讨厌师尊,再也不想见到他吗?”
  
      师昧因成竹在胸,不紧不慢地逗弄他,嘲笑他。
  
      “我给你端抄手过去的时候,你可跟我说你恨死了师尊这种心狠手辣的人,怎么没过两天就改了主意,竟又来找他了。”
  
      “我若不找他,谁知你今日会做出什么来!”墨燃又是愤懑又是悲伤,“师明净,枉我那时觉得你好,枉我那时信了你!”
  
      “哎呀,你自己这么好哄,怪谁呢?”师昧笑吟吟的,“一碗抄手,几句温言,就把你骗的死心塌地。其实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,谁给你一根骨头,你就跟他走了。”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你又何必这样瞪着我,怎么样,抄手好吃吗?”
  
      墨燃已是齿寒,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又湿又冷,半晌后,喉结攒动:“师明净……你心竟是黑的。”
  
      师昧仍是笑:“黑的那是中了蛊的心,是生了病的心,我的心没病没痛,自然与此刻的你,此刻的师尊一样,都是红的。”
  
      他顿了顿,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,指端出现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。那花朵含苞待放,还未打开,黑色的瓣叶,边沿闪动银光。
  
      师昧执着那一朵花,凑在鼻尖轻嗅。
  
      鲜花美人,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。
  
      令人不寒而栗。
  
      墨燃喃喃着:“你究竟要做什么……”
  
      师昧掀起眼帘,睫毛纤长,桃花眼含波,漾着笑意,他看上去心情很好:“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,我只要施一个咒,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,什么都不会记得。”
  
      黑色的花朵镇着他水葱般的手指。
  
      “不过,看在同门一场,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。”师昧说,“这是我母亲催生的花芽,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长恨花,若是无人欣赏,便要消失于世,我觉得也缺了些滋味。”
  
      “八苦……长恨?”
  
      “师弟,生有八苦,死亦长恨。这世上有一种魔族留下的花种,凡人极难培育,名为八苦长恨。”师昧嗓音温雅,“这种花,幼时要喝人血,盛开后,便需扎根人心,吸取心中的善良与温情,滋长险恶与仇恨。”
  
      他说着,亲昵地抚摸过黑色的瓣叶。
  
      “这尘世中再好的人,只要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不满,都能被八苦长恨催生,渐渐的……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。”
  
      他眼中闪着蛇鳞般的幽光。
  
      桃花眼转动,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尘的楚晚宁。
  
      墨燃栗然:“你想把长恨花种到师尊心里去?!!”
  
      “何必那么惊讶。”师昧微笑,“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师,你说,要是他变成了魔头,力量会有多大?”
  
      “你疯了?!你怎么可以……你怎么忍心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他冷血不近人情——不是你说的?”师昧淡淡的,“我把他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,师弟,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,岂不两全其美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的头皮都快炸了,脊柱因觳觫而阵阵发麻。
  
      “你……荒唐……那是我一时气话,我,我没有恨他,你快放下,你别这样害他……”
  
      师昧饶有兴趣地:“为什么?”
  
      为什么?
  
      他那么好,红莲水榭的桌案上,全是他绘制的图纸,造的机甲也好,武器也罢,从不是为了自己,都是忧心他人的性命安稳。
  
      他纯澈,干净,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场新雪。
  
      他虽然很严厉,有时不近人情,可却会一遍一遍握着自己的手,教自己识文断字。
  
      会陪着自己习武,从白昼到黑夜漫长。
  
      他愿意收下自己,从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,只有假的亲人与幸福。
  
      从此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份。
  
      ——楚晚宁的弟子。
  
      “你不能害他……”墨燃焦急地,他想唤醒师尊,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,他只能执拗地立在楚晚宁跟前,“他不能变成恶鬼,他那么好,如果你让他杀人……他会难过的。”
  
      胸臆中强烈的悲怒不知当如何表达,只能用最简单最质朴,甚至语无伦次的句子苦苦劝着。
  
      就好像什么法术都还没来得及学好,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挡着。
  
      让一个善人杀人是极痛苦的事情。
  
      在醉玉楼的大火中,他就已经刻骨地感受到。
  
      师昧打量着他,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。
  
      “难过?到时候他成了那样的人,就不会难过了。阿燃,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。”
  
      “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!你为什么非要伤他?!”
  
      师昧这次倒是没有立刻答话,他垂落睫毛,顿了片刻,才淡淡道:“因为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。”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我需要最强的力量,为我所用。”师昧抿了抿唇,“你不会懂的。”
  
      少年墨燃几乎是在尽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力量,竭力说服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师兄。
  
      “师尊是怎样的人,你不会不清楚,哪怕……哪怕你这样对他,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,让他变成一个杀人魔头,他也不会只听你的话,为你所利用——你……你做不到的。”
  
  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?”师昧轻笑,“哦,忘了告诉你,这朵八苦长恨花里,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残魂。只要花开心中,便会慢慢喜爱上我,一生一世,无法可解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悚然:“你简直是疯了!!”
  
      师昧施施然朝他们逼近。夜幕被雷电擦亮,轰鸣震响,映照着师昧倾国倾城的容颜。
  
      “就像你说的,他那么好,为我所用,成为我的人,焉有不可?就算变成恶魔又怎样。到时候他只对我一人言听计从,痴恋于我,岂不绝妙。”
  
      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,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。所以他浑然不怕,好整以暇地说:“师弟,让到旁边去吧。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,能对抗得了我吗?”
  
      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:“我不让。”
  
      师昧只是笑,而后一个眨眼,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,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,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。
  
      “阿燃,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,我付出了多少心血?我苦心孤诣,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。”
  
      他压低身子,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。
  
      “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,我的傀儡,要成为我的人了。你又能阻止什么?”
  
      花落下。
  
      命将改。
  
      忽听得少年厉声,一力相阻。
  
      “别碰他!!”
  
      “你真的很可笑。”师昧渐渐失了耐心,“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换我吧。”
  
      剩下的话就此断在唇齿间,天边一声惊雷破空,焰电撕裂夜幕。
  
      师昧眯起眼瞳,问:“什么?”
  
      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  
      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,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,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,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。